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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回頭,吃了一驚。 (1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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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獅子也有睡著的時候!”

“聽,有馬蹄聲。”男人道。

伍德立刻戒備,三人將馬駛到一邊,一匹快馬沿著蜿蜒的路逐漸接近,在夏日的道路上掀起塵土,因為前面岔道,他停了下來,三人看清,騎士竟是一名少年。

他騎著一匹高大的栗色馬,一條過大的鬥篷披在肩上,黑漆漆的,似乎想掩蓋什麽,然而從那紅色的皮革馬鞍上鑲嵌著的整齊的金色鉚釘,那紅藍兩色寶石制成的帽徽,到那伸出牽著韁繩的金色密密繡著繁覆花紋的袖口,再到那最光滑柔軟的皮硝手套……少年,你這是生怕人家不來搶嗎?

他瞥了眼這邊,在岔道前徘徊了一下,最終選了左面那條道,消失了。

“傲慢的法國人。”伍德咕噥。

波伊提烏卻覺得少年有點眼熟,仔細回味那似乎生來就俯視人的居高臨下的面孔,福至心靈,倒吸口冷氣:難道是——?!

他怎麽會出現在這兒,而且——單獨出行?!

王宮知道嗎,太後知道嗎?

他要去哪兒,上下會因他亂成一鍋粥的!

他不由自主望向男人,男人朝他睞睞眼:啊,他也認出來了!

三人順著左邊岔道走了一會,進入了一條林中幽徑。橡木的多節的老枝伸展著,幾乎將上方的天空完全遮蔽,又過了幾條小河,河水流過處有大片的水草地,乍然開朗,不過路很難走,伍德在前面試探,確保哪一塊地方踏實。

然後他們再次遇到了少年,他在他們前面,似乎陷進去了。

“主人——”波伊提烏不知該不該上前幫他。

男人不置可否,三人很快經過少年前面,他已從馬背上下來,泥水浸透了他漂亮的襪子鞋子,他努力牽馬,可馬蹄越陷越深。

“該死的!你走啊,走啊!”少年氣喘籲籲。

馬徒勞的掙紮,少年忽然驚叫,一個不穩,被半摔在水裏,泥水濺得老高,他楞楞看著,爬起來,氣急敗壞的將弄臟的黑鬥篷甩開:“臭死了!”

於是他那身金色的、繡滿花紋的外套顯現出來了,裏面別著一支長劍,上面鑲嵌著許多貴重寶石。

“哈哈,一只肥羊!”

陡然一聲唿哨,水草盡頭,那密密的灌木棵子裏,猛地躥出來幾個人,其中一個大嗓門道:“我忍不住了,這小子半天不上來!”

“但還有那幾個吶!”

“怕什麽,”大嗓門吆喝:“都給我站住!”

男人朝伍德使個眼色,倒也依言停下,打量這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共六個人。

他們配著匕首,每人手裏拿一根六英尺來長的棍子,戴著面罩。

“小子,把你們的東西扔給我們,倘有半個不字,我們就不客氣了!”

伍德道:“你們想幹什麽。”

“幹什麽,你說呢?”六人一陣大笑。

少年看他們一眼,低頭,繼續拔馬腿。

波伊提烏想一想,下馬過去幫他。

男人道:“列位朋友——”

“你錯了,”一個強盜道:“我們不是朋友,是敵人。”

男人微笑了一下,幾乎笑出聲來,“你看我們這身,真沒什麽好搶的,比你們還窮。”

“你們仨嘛,”強盜們點頭,認同他的說法:“確實。但你們的馬不錯,值幾個錢。”

伍德眉毛一豎。

他那天生粗獷而且被曬得黝黑的面孔似暴風雨般雷霆之前的沈靜,顴骨上的疤痕登時淩厲可怕。炯炯而銳利的眼睛充滿殺氣,顯示出他經歷過無數冒險,克服過無數困難,而他掃蕩一切。

“兄、兄弟們,”一名強盜放低聲音:“你們看他一身肌肉!不會是個力士吧!”

“我就說了,應該等他們過了再宰那只肥羊!”

“事已至此,趁他們陷在裏面,我們過去揪住他們,再綁起來,就不怕他了!”

“不錯,我看就前面這個大個兒得當心,分兩個人去——等、等等,他們、他們有槍!”

一聲低呼,強盜們集體往後轉,迅速跳入灌木叢,作鳥獸散。

男人眨眨眼:“伍德,你把槍□□這麽早幹什麽,瞧人家嚇得。”

伍德:“——萬一他們也有槍呢?”

“既戴面罩,肯定是附近村民,要有也是□□,那玩意兒身上藏不住。”

話音未落,少年已經拔出馬腿,翻身上馬,得兒得兒從兩人身邊經過,濺了他們半腿水。

“嘿,”男人道:“你不給幫你的人道謝嗎?”

少年頭不回地離去。

男人瞧瞧汙泥滿身的波伊提烏,後者搓一搓手掌:“我沒事。”

“有事的是他。”男人咂咂嘴。

果然,在即將走出密林看見大道的時候,他們聽見了一陣叫罵聲,波伊提烏遲疑,“國主——”

“你還幫他?”

“他畢竟是——”

“他應該長點教訓。”

“可他太珍貴了……”

“那只是對法國而言。”

“到底他才十五歲。國主,您不是一向也很寵愛理查德少爺跟莎白小姐嗎?”

“——好吧,伍德,你去看看。”

半晌,伍德回來,報告:“他沒事,只是被吊了起來,馬被搶了,帽子也搶了,還搶了別的沒有我看不出來,問他也不回答。”

“還是剛才那夥人?”

“唔。看見我出現就跑了。”

“倒懂得趨利避害。”男人笑,“走吧。”

伍德遲疑一下:“他還被吊著……”

“哈哈伍德!你喜歡他?”

伍德:“……”

“小國王確實長得挺討人喜歡。”男人一副我懂的神情。

國主雖然常常同士兵打成一片,但倒很少跟他開玩笑。伍德想,難道現在是沒人玩只好玩我了麽?

他依舊板著臉:“……只是多年前投石黨運動那夜,讓我印象深刻罷了。”

確實。他一語讓波伊提烏陷入回憶。

那一夜,男人騎在馬上,摘下面具,從此,帶著他走進了陽光下的世界。

“行,那你去把他放下,我們在這兒等你。”

伍德領命,返回,然而左等右等不見人影,男人奇了:“莫非伍德反被綁了?咱們瞧瞧去。”

波伊提烏立馬戒備在前,男人笑笑,沒有阻攔,兩人驅馬尚未靠近,便聽到明顯一個少年的聲調道:“外國人,不要靠近我!”

伍德:“……我只是想幫您解開繩索。”

“不必了,我有劍!”

“……您怎麽□□?”

“不用你管!”

“陛——咳,年輕的先生,這是茂密森林,剛才那些賊人很可能並未走遠。”

“你嚇唬我?”

伍德無語了。

“請離我遠點就夠了。”少年努力扭動著粗繩,白皙的小臂一下子搓出道道紅痕。

伍德大概覺得不忍,故爾僵持。男人覺得好笑。

“——還不走?”少年更加警惕,“莫非你也跟他們是一夥的?”

伍德反省:我面貌當真如此兇惡?

——當然,侍衛官大人,您往那兒一站,盜賊都嚇跑了。

男人抽劍,走出去。

伍德愕然回頭。

少年驚駭地:“——你、你們果然不是好人!”

男人閑閑笑著:“我說過我們是好人了嗎?”

少年一步步後退:“你、你們可知道我是何人!”

男人從善如流:“你的名號不就是‘肥羊’?”

少年噎住,氣急敗壞:“你膽敢再向前一步!!!”

“伍德就是不敢再向前一步,才拖拉了這麽久,”男人答:“我可等不及了。”

伍德及波伊提烏:……從不知國主還有做這行的天賦,瞧那語氣、神態,嘖嘖,比剛才盜賊們職業多了。

“外國人!我警告你!”少年被逼得背靠大樹,無路可退了,聲音拔高:“這裏是法蘭西領土,你敢作惡行兇,國王不會饒過你的!”

“我不知道法蘭西國王這麽閑,管得到這裏的事兒?”男人一手拎起少年的領子,一手揚起劍。

劍光爍爍,映出少年瞪大的藍眸。

“啊——”

被拎得一個轉身,劍風從耳邊呼嘯而過,然後,背後的綁繩松落,掉地。

林中蟬聲微鳴,流水淙淙。

“瞧,伍德,你得幹脆點。”

少年的一顆心在胸腔裏仍砰烈跳動,一時間似乎都失聰了,不知外界發生了什麽。再度睜開,入耳是這樣一句話。

他緩緩轉身。

夕陽西下,那三個背影恍惚就要隱然入林。

“等等!”不知怎麽沖口而出。

男人返頭。

依舊是那漫不經心的笑容。

果然開口是頭昏了吧!少年暗自唾棄,但他是一國之君,他該有他的禮儀:

“謝謝。”

“喲呵,我還以為太陽從東邊升起來了吶。”

少年登時看白癡似的看他:“——太陽本來就從東邊升起。”

“所以這聲謝謝本來就該有,唔?”

少年的臉明顯地燒了起來,忍不住橫他一眼。

男人笑瞇瞇:“老看我?真是讓人受寵若驚呀。”

少年卻正色:“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。”

“——是嗎?”

“我記憶力很好,沒人騙得了我……讓我想想,啊!你,你是——”

男人眨眨眼,將帽子舉了一舉:“你好,路易。”

☆、不期而遇(下)

“無禮,竟敢直稱我的名字!”

“是嗎,你可以直稱我的名字。”

“誰稀罕!我是法國國王!”

“我是護國主。”

這就是英國的克倫威爾,奧利弗·克倫威爾。少年直睖睖盯著他:“無人敢違逆我的願望。我的意志至高無上,我的決定必須被接受!”

“那你可得小心。”

“——小心什麽?”

“各種想推翻你的人。”

“放肆!”

“比不得剛才那些人。”

“那些刁民!目無法紀之徒!我會一一絞死他們!”

“還是想想你現在的處境吧。”

少年一滯。道:“我可以自己回盧浮宮去。”

“這裏離巴黎可有點兒遠。再說你這一身——誰知道這森林裏有多少夥強盜呢,不出半裏,說不定又被搶劫一空,”男人煞有介事揣著下巴將他上下打量:“可能皮都剝了。”

“我的劍法宮裏無敵手!”少年漲紅臉,按住腰間配劍,叱。

“那是他們讓你吧。”

唰!寶劍出鞘,銀光閃閃:“我們來比!”

伍德和波伊提烏一左一右迅速護衛,少年冷笑:“怎麽,動真格就成縮頭烏龜了?”

“我不想打擊你的自信心。”男人道:“伍德,退下。”

“廢話!看招!”

少年立刻攻來,連拔劍的空隙都不給。男人嘖嘖:“王室風度呢?”

少年氣得牙癢癢。

咣,劍飛了。

少年看著自己空掉的右手。

不到三招。

他真想把那些平日陪練的禁衛軍給宰了。

“還比嗎?我允許你撿起來,繼續。”

自知不是對手,少年一言不發,轉身就走。

男人揚揚下巴,波伊提烏會意,上前將那鑲滿寶石的護手劍拾起來,男人朝背影喊:“餵,你真打算用腿走?馬上入夜啦,樹林裏有野狼,嗷嗚,嗷嗚,吃人不吐骨頭!”

撲棱棱兩只烏鴉從枝頭飛過,嘎,嘎。

毫無回應。

“主人——”伍德請示。

“其實要回去,完全可以在前面鎮上等嘛。宮廷裏的人難道到現在還發現不了國王失蹤?一定出來找,路上反而錯過。”男人大聲道。

砰!踩到一塊石頭,石頭一蹺,背影絆倒在地。

“法國宮廷裏男人流行穿這玩意兒?”男人瞧著從少年腳下褪下的高跟鞋,嘖嘖稱奇:“難怪扭腳。”

少年聞言奮力一掙,將腳從波伊提烏手中掙出:“沒讓你們把我帶來這種破地方!”

“伍德,那勞煩你把他扔回去。”男人閑適地往後一仰,啜一口白葡萄酒:“我們該吃晚飯了。”

咕咕。

三人順著聲音瞄向某處,少年紅色燒到臉上,不自覺捂捂肚子,退了退。

男人嘆口氣:“唉,也不知王宮禁衛軍什麽時候能趕過來,伍德,你說我們好歹救了法王一命,太後該頒個什麽勳章獎賞我們呢?”

“就你這態度還想要勳章!”少年忍不住道:“再說,勳章是由我授予的!”

一副“要求就該求我”的模樣。

“那算了,我看我們還是要錢吧,換成盤纏比較劃算。”

“你什麽意思,難道我法王之尊貴還抵不上一枚勳章?”少年不幹了。

“是抵不上一筆錢。”伍德補刀。

“你——”

“我打算要一百個金路易,你覺得怎麽樣?”男人道。

訛詐,簡直訛詐,少年想。但這是個怪圈,難道他要承認他連一百個金路易都不值!

他可是路易十四!全法國換不來他一個!

於是少年自己被自己噎住了,他惱怒道:“既然是一百個金路易,還讓我住這種地方?!”

“我看這家旅館很不錯,老板娘很熱情。”

“床單不是嶄新的,沒有噴香水,連帷帳都沒有!墻壁臟汙,家具陳舊,光線昏暗——”

“還記得五年前投石黨之亂那夜連夜逃出巴黎的情景麽?”

少年聞言一楞,正色:“我永不會忘記。”

也發誓永不會讓自己再陷入同樣狀況。

“那麽,情況不會比那時更糟。”男人拍拍手,站起來:“今晚你就睡這間房。波伊提烏,給他按摩下足部,如果沒問題,叫他到樓下吃飯。”

“我可是國王!怎麽能和一群平民一起進餐!”

男人掏掏耳朵,下樓。

朝向廚房的門搖搖晃晃要倒下似的,擱在支架上的一塊木板便是桌子,桌子上有一盞鄉下人用的燈,燈閃著亮光,一個臉色蠟黃、個子矮小的女人在燈下忙碌著。一個穿著白色裙子、圍一件鮮紅的前後都有系帶的背心的窈窕少女是她女兒,正在幫忙準備晚餐。整幢屋子裏找不出一面鏡子,洗臉的盆子和燒菜的鍋子沒什麽兩樣。

然而,老板娘倒也有大瓶的上等葡萄酒端上桌來,毫不吝嗇。她端上的六個菜中,還有烤羊肉,那是三分之一只小羊,冒著熱氣。她很臟,但很和氣,問起男人,她說打仗死了,她帶著女兒討生活。那可了不得。所以,大家舉杯祝她長命百歲,生意興隆!

路易最終還是沒有下去,但聽著樓下熱鬧的呼聲又覺得有些好奇。當然他絕不會表現出來。太可怕了,所有人從同一個碗裏喝湯,在同一個盤裏切肉,面包和肉浸到同一個鹽碟和調味壺裏,同一個桌子上用同一個傳來傳去的杯子喝酒!每個人沒有單獨的盤子、杯子、刀、湯匙、叉子、餐巾和面包!思及此他立馬嫌棄地看看自己正在吃的盤子,往旁邊一推。

然而,他發現既沒有散發橘花香味的水洗手,又沒有幹凈的餐巾擦嘴。頓一頓,低頭從繡金絲絨外套口袋摸了摸,還好,抽出了手帕。

熟悉的麝香和龍涎香的香味飄入鼻中,他拭一拭,習慣性就要將帕子扔了。正脫手的剎那意識到現在不是平常,忍一忍,收了回來,對著那因吃羊肉而明顯留下的小塊油漬皺眉,僵住片刻,還是不能忍,扔掉。

灑著昂貴香料的手帕從窗口飄悠悠落下,躺在了街道上。

叩叩,門扣兩響,也不等回應,男人走了進來,拿著一碟剝了殼的豆子:“吃嗎?”

少年搖頭,然後就見男人自若坐下,一粒一粒往口中拋豆子。

他覺得忍無可忍:“這很好玩?”

“呃?”

“任何食物絕不應用手而應用刀叉送入口中,就像不同社會地位的人絕不應坐在同一張桌子上。”

男人差點沒被豆子嗆住,他指指碟子:“吃這玩意兒也用刀叉?”

“是的。”少年堅決點頭。

“怎麽吃?漏掉的不會比吃進去的更多?”想想那滑稽的場景,男人忍不住發笑。

少年嚴肅地:“不管那食物有多難撿,都禁止直接用手。這是禮儀。”

“吃沙拉呢?洋薊呢?”

看少年神色,男人得到肯定答案,大笑:“路易,你太註重禮儀——不,是形式了,又不能當飯吃。”

“這是國王的體面。”

“好吧,好吧,”男人不與他爭,看一眼餐盤:“——都吃完了。”

少年掩飾地清一清喉嚨:“味道並不怎麽樣。”

“吃完了就行。”

少年哼了一聲。波伊提烏推門進門,正待說些什麽,樓下突然響起歌聲。

三人面面相覷,老板娘的聲音慌張傳來:“瑪德萊娜,快關門!”

“伍德。”

“在。”

“去看看。”

“是。”

路易看著來無影去無蹤的人,道:“這就是龍騎兵?他也是?”

他指一指波伊提烏,波伊提烏行禮,答:“我屬近衛軍。”

“我的禁衛軍裏沒有外番人,”路易朝男人道:“不過內侍裏有。”

“哦?”

“他們會親吻我這兒。”少年一指襠部,大大方方,毫不忌諱,仿佛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兒:“但我從不沈溺其中。”

男人挑挑眉,看波伊提烏一眼,波伊提烏鎮定如常,面上找不到一絲一毫被羞辱的憤怒。男人暗暗點頭,一面道:“這倒難得。”

“作為君王,可以享樂,但絕不該放縱。無節制的話,”少年撇撇嘴:“就變得愚蠢了。”

“主人。”伍德在門口道。

“怎麽回事,誰在樓下唱歌?”

少年插一句:“唱得真難聽。”

“是精力旺盛的年輕人。”伍德答:“這裏白天治安還行,到了晚上,放蕩的行為卷土而來,尋歡作樂,酗酒鬧事,仗著黑暗為所欲為。”

男人了然:“英格蘭也有,許多喝醉酒整夜光著屁股在倫敦街頭逛蕩、最後還跟巡夜人打架的。”

伍德臉上的刀疤抽了抽:“現在情況好多了。”

話音未落,“哐啷”一聲巨響,歌聲停止,年輕人踢門,把門撞壞了,接著他們破壞門鎖、門栓和絞鏈……“瑪德萊娜!瑪德萊娜!”他們叫。

“我撿到了你的手帕!”一個年輕人高聲道:“啊,真香!讓人陶醉!來吧,我的美人兒!”

“不,”姑娘反駁:“那不是我的!”

“別清高了!你看隔壁磨坊主的女兒!你們都是一樣的!”

“我才不幹她那種營生!”

“得了得了,來吧,讓我們高興高興,我們給你買鑲銀扣子的舞鞋!讓你在舞會上獨一無二!”

“她不需要!”老板娘抗聲:“你們給我出去!”

“老家夥!”那個撿到手帕的年輕人威脅:“再出聲我收拾你!”

“不錯,剛才我們還想拉酒館裏的小提琴手來給我們伴奏,他不肯,被我們揍了一頓!”

“我求求你們,不要把我的孩子毀了,我求求你們!”

“滾開!”

“不!”

“媽媽——”

燈砸碎了,桌椅倒了,有住客看不下去,呵斥年輕人們不該幹壞事,帶頭的揚起拳頭:“混蛋,你竟敢出來跟我們這一大幫人鬥?你哪裏來的,還想活著走出這鎮子嗎?”

他身後的年輕人們揮舞著刀劍木棒,這位住客只得悻悻退回自己的房間,關緊房門。

年輕人見此,更加無所顧忌,橫沖直撞上樓,嘭嘭敲打各房客的門,以嚇唬客人為樂。兩名年輕人使勁拽住了瑪德萊娜,老板娘舉起一個水罐砸去,砸中了其中一個的腦袋,那人哇哇怪叫,一摸,滿頭血。

“我要殺了你!臭婆娘!我要殺了你!”他面目猙獰地一把揪住老板娘的頭發,不顧她掙紮叫喊,將她拖上樓梯,準備把她從二樓扔下去。

“救命,救命!!!”

“媽媽!媽媽!”瑪德萊娜已被按倒在地。

“作為一個英國人,真不想管法國人的閑事,”一個聲音閑閑響起:“但老板娘釀的酒實在好喝,讓人舍不得明早起來喝不到啊。”

話落,那個揪人頭發的就見一支巨掌覆上,手腕一痛,哢嚓。

慘叫。

撕心裂肺,聞者莫不止嚷。

帶頭的那個撫摸瑪德萊娜的臉蛋,擡頭:“哪裏又來個不長眼的?”

他們自動靠攏,一個人拿來一盞燈,將亮的那面朝向樓上,以便認清發生了什麽事。

瞧見二個人、三個人、四個人……後,帶頭的年輕人輕浮的笑起來:“夥計們,上!”

以伍德實力,又占據樓上這種有利地形,來一個扔一個,來兩個扔一雙,一時間,刀劍、棍棒、帽子、假發到處飛舞;流著鮮血的鼻子、發青的眼睛、被打破的頭以驚人速度上升,片刻,看著滿地哀哀叫喚的同伴,帶頭的年輕人擦擦自己眼睛,不是做夢?

“我可以把這看做人年輕時必經的一種階段,但惡作劇可以,出人命不行。要不要剁個手指下來,呃?”

“剁、剁手指?”

年輕人本來還想冒險沖上去一決生死,但不知為什麽,當刀疤漢子後面那個男人發話時,他那一絲絲不服之心煙消雲散了,速度之快他都不明白為什麽,只覺得半個字也不容反抗。

“立誓。”男人瞧年輕人一頭冷汗,笑。

“立、立什麽?”

“不再騷擾本店母女。”

“好、好。”年輕人咽咽口水。

“剁手指,還是對《聖經》?”

忙不疊:“對《聖經》,對《聖經》。”

“好。”男人低頭問老板娘有沒有《聖經》,目瞪口呆看了一整幕的老板娘如夢初醒,七手八腳從地上爬起來,“有,有。”

她快速去房間拿,男人對年輕人道:“你的手指先寄著。我相信你一次,希望你值得。”

年輕人不自覺兩手交叉,緊緊扣著,如雞啄米點頭。

☆、王的初戀

楓丹白露的早晨,空氣清新,幾只麻雀停在窗臺上,男人晨起推窗,麻雀兒飛了出去,卻不怕人的,一會兒又飛了回來。

男人伸個懶腰,拿起昨晚剩的一塊幹面包,捏成碎屑灑在窗臺,鳥兒們踴躍爭食。

有一個人偷偷摸摸進了馬廄,盡可能不發出聲音來。男人挑起眉,不出一點兒聲音地留神俯視著,他認出了小路易穿的金線繡花外衣和一頭蜷發。

當然,也認出了他手中牽的正是他們的馬。

不是他的“老夥計”,也不是伍德的黃驃馬,而是波伊提烏的棗紅馬。

少年很聰明,雖然另兩匹神駿,但他更意識到它們認主,三匹之中,他知道誰是最好拐的。

裝上鞍子,套上籠頭,動作就像最熟練的騎士那樣迅速靈活,接著他擡起頭來往這邊望了一望,男人朝他微笑。

他一愕,馬上扭頭,一言不發牽起韁繩就走,繞過馬房前的草垛,打開柵欄,把馬拉到門外,再把門關上。然後他上馬,通向往南的那條小道,在開滿不知名的花的下垂的樹枝下面彎著腰,像箭一樣沖出去。

“嘖嘖,”男人搭起手來眺望遠方,望見了手持刀戟的大隊士兵以及華貴馬車,“迷途的羔羊該回家嘍。”

紅衣主教從馬車上下來,環視一下旅館,登時,所有偷偷探頭的腦袋全縮了回去。

他略略皺眉,向站在門口的男人道:“早上好呀,敬愛的朋友。”

“早上好,我的朋友,昨個晚上睡得好嗎?”

“非常好,”紅衣主教面不改色說著反話:“感謝您派伍德隊長給我報信。”

“啊,你這個叛徒!原來是你報的信!”被拎回的少年頓時氣憤填膺:“我早知道不該相信你!”

“陛下,”紅衣主教道:“您不該這樣責怪克倫威爾閣下。您太任性了,他是為您的安全著想。”

“遲早他們會找到你,”男人聳聳肩膀,“再說,你又不肯說你為了什麽事離開王宮,我可不想帶個包袱。”

“包袱!”少年差點跳起來:“我是包袱?!”

“你說呢。”

“你你你——我——”少年忽地轉過彎來,“我沒說讓你帶著我!”

“所以我把你還給首相大人。正好順便問問,怎麽回事呀?”

一直雍容的馬薩林咳了咳:“沒事。”

“你不該送走奧林佩!我不要和什麽西班牙公主訂婚!”

“陛下,請您保持冷靜,註意風度。”首相大人道:“您看看您的頭發,沒有仆人打理,都要打成結了。”

少年迅速用手壓一壓蜷發,同時拉拉自己穿的有點兒皺皺巴巴的衣服,等等——綠松石口子好像扣錯了一個?

他繃著臉,昂起頭哼了聲,“我要休息了!”說完直接往繡著百合徽章的六駕馬車走去,掀簾,溜兒不見。

“哈,現在我全猜到了,”男人收回視線:“我的朋友,你把可憐的奧林佩姑娘送往哪兒了?”

“別用那種眼光看我,我發誓,她現在好好兒的。”

“是這樣嗎。”

“——好吧,我對您說實話,奧林佩·麥西尼小姐是我的侄女。”

“哦,那豈非天作之合!”

“不,為了法國的利益,陛下更該娶西班牙的特蕾莎公主。”

男人重新以另一種目光打量眼前的法國首相,良久道:“你為了法國真是……好吧,我得說,我沒有選錯盟友。”

“當然。不過閣下既然來到法國,為何不通知我?您不該住在這種地方。”紅衣主教掏出手帕,在鼻前揮舞了下。

“在哪兒談都是一樣。來吧,首相,進去喝一杯,這裏的白葡萄酒倒不比阿爾薩斯差。”

他一語雙關,令馬薩林不好拒絕,“請。”

隨從從馬車上取來紅衣主教專用的玻璃酒具,酒具的邊沿刻有他的紋章。男人靜靜等著,待白葡萄酒斟上,旁人退去,紅衣主教先開口:

“不知閣下到大陸來,有何要事?”

可千萬別平定英倫三島,惦記起大陸來了。

男人瞅瞅他臉上表情,大笑:“就是隨便逛逛。”

“哦,我的朋友。”

兩人彼此心照不宣的碰杯。男人道:“你在信裏提及的關於兩國合作攻打西班牙的事——”

“啊,是的,是的,”紅衣主教忙道:“我一直期待您的回應。”

“聽說,貴國的大孔代親王投奔了西班牙,並且成為了他們的大將?”

“哼,孔代親王居功自恃,驕橫狂妄,不怕您笑話,他勾結外國勢力,實在是我國之恥。”

“蒂雷納元帥沒有跟去?”

“哦閣下!”紅衣主教劃著十字:“蒂雷納元帥乃國之棟梁,支持我王與太後,他怎麽會跟叛黨一起!”

“是嗎,”男人挑眉:“大家都知道,他倆交情不淺,而如果我親眼所見不假,五年前的投石黨之亂,元帥可是親王的有力支持者。”

“但現在親王是叛國!閣下,您一定得相信,我們必能打敗西班牙,處置叛徒!”

“三十年戰爭,神聖羅馬帝國四分五裂,西班牙讓出海上霸主之位,接下來,該輪到你們法蘭西稱霸了。”

“閣下!”紅衣主教臉上的表情帶著尷尬,“您太過讚了!我還請求您的幫助呢!”

“得了我的朋友,霸主輪流坐,明年到你家,不是嗎。”

“——您這樣認為?”

“哦,難道你不想坐?”

“不不,當然不——咳咳,當然,當然。”

當然想坐?當然不想坐?

兩個人對視,爾後一笑,再度碰杯。

凡在那個位子上的,都會有野心。

即使一開始沒有,膨脹起來,也會有。

“說實話,我認為你們現在和西班牙這樣打,互相消耗,勞民傷財,沒有太多必要。”

“當然有。”

“是嗎?”

“西班牙要打,我們自當奉陪。”

“萬一對方也這樣認為呢?”

“那就看誰先倒下了。肯定不是我們。”

“首相大人倒是很有信心。”

“若閣下肯幫忙,不出一年,我們定能獲勝。”

“如此我有什麽好處?”

紅衣主教笑:“一直以來,因為昂莉埃塔公主的緣故,查理與詹姆斯兩位王子總是在我國轉悠,為表誠意,我想,我應該禮貌的請他們離開。”

“啊~~~~”男人吞一口酒,不置可否。

“您看——”

“你們兩個有什麽好聊的,聊這麽久!”路易把扣子扣好,整頓一番,高傲地重新進來了。

哼,他絕不承認自己好奇。

“這個嘛,”男人輕笑,與紅衣主教對視一眼:“我們在聊小男孩的愛情。”

路易頓時臉一紅,氣憤憤道:“你懂什麽,你不知道嗎,奧林佩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孩子了,金色頭發如同太陽閃著光,脾氣又很溫柔!”

“你們兩個常常一起玩耍?”

不等少年回答,紅衣主教道:“好了,陛下,事情過一陣子就會過去的。但您連夜從王宮追出來,實在讓您的母後擔盡了心,您得想想回去怎麽跟她道歉。”

“我不能再見奧林佩一面了嗎?”

紅衣主教搖頭。

“這個年齡的人心裏充滿了感情,”男人搖搖手指,“你不該阻止他們戀愛。”

“好呀!戀愛!閣下,他們的愛情,都是幻想出來的。”

“首相,您在嘲笑我!”路易壓抑道:“我是國王!”

“正因您是國王,我的陛下。我明白,年輕人初萌的感情上的需要是十分迫切的,為此痛苦,甚至為此發瘋,但這不是真正的愛情,等某天您回頭看,您會說,真孩子氣!”

路易皺著眉頭。

“我們該走了。”紅衣主教道,朝向男人:“閣下,我誠摯的邀請您去盧浮宮做客。”

“感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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